“鹖冠”,一般认为是一种武冠。古书有《鹖冠子》,是成书于战国晚期的道家子书。“鹖冠”在不同的语境中,表现出三种不同的象征功能。本文试图分析这三种象征功能,并挖掘其背后丰富的文化内蕴和深远的文化渊源。
象征武勇的“鹖苏”“鹖尾”
“鹖冠”作为武士之冠,是最为通行的用法。《后汉书·舆服志》记载武官取勇斗之鸟的羽毛做鹖冠,“加双鹖尾,竖左右”,象征勇武,其渊源可以追溯到战国时期的赵武灵王。
早期文献对于这种武冠多有阐述,如司马相如《上林赋》有“鹖苏”之说,孟康注:“鹖尾也。苏,析羽也。”即加工鹖鸟尾羽制成冠饰。荀绰《晋百官表注》:“冠插两鹖,鸷鸟之暴疏者也。每所攫撮,应爪摧衂。天子武骑故以冠焉。”傅玄赋注:“羽骑,骑者戴鹖。”则是对骑兵冠鹖的说明。
《舆服志》和荀绰都提到将鹖羽作为武冠,是取这种鸟类凶猛的性格,以象征武勇。《列子·黄帝》篇有以“鵰、鹖、鹰、鸢”为旗帜的说法,也说明“鹖”是一种猛禽形象。虎贲鹖冠的服制,自战国、秦、汉以后一直沿用。今天京剧行头盔上所饰雉翎的原型,也可以追溯至此。此外,托名师旷的《禽经》引《左传》道:“鹖冠,武士戴之,象其勇也。”若据此,“鹖冠”用作武冠甚至可以追溯到春秋时期。
“鹖”最可能指褐马鸡,是中国特产的鸟类。徐广注《后汉书》道:“鹖似黑雉,出于上党。”许慎也认为“鹖”是一种形似雉、产于上党的鸟类。(《说文解字·鸟部》)褐马鸡目前分布在山西省吕梁山系的芦芽山和关帝山等地区,以及河北省西北部小五台山地区,与上党相去不远。《山海经》说辉诸之山“其鸟多鹖”,曹操《鹖鸡赋》序说“鹖鸡猛气,其斗终无负,期于必死,今人以鹖为冠,像此也”。李时珍在《本草纲目》中对鹖鸡毛色和形态有“似雉而大”“黄黑色”“首有毛角如冠”的描述,都与褐马鸡相符。
《文选》李善注张衡《东京赋》“虎夫戴鹖”,说鹖是“鹥鸟也,斗至死乃止”。“鹥”,或说为鸥,或说为凤凰。以为鸥者,如《诗经·大雅》有《凫鹥》篇,孔颖达引《尔雅》等以为是一种水鸟,《本草纲目》以“鹥”为鸥鸣之声。以为凤凰者,《离骚》有“驷玉虬以乘鹥”,王逸注:“鹥,凤凰别名也。”总之,“鹥”无猛禽义。猛禽一般称“鸷”。李善用“鹥鸟”释鹖冠,又说是猛禽。除了有可能是“鸷鸟”的讹误之外,或许还与“鹬冠”相关。
象征天文与天时的“鹬冠”
以鹬为冠,亦自古有之。如《左传》僖公二十四年记载,郑子华的弟子臧,曾在宋国聚集鹬冠之士。杜预注认为私人戴鹬冠,违背当时的法律。
古人认为,知天时是鹬鸟的主要特征,因此鹬冠是知天文者的装扮。《说文·鸟部》:“鹬,知天将雨鸟也……《礼记》曰:‘知天文者冠鹬。’”“鹬”又与“鶐”相关。《说苑》:“知天道者冠。”《后汉书·舆服志》:“知天者冠述。”《诗经》毛传:“遹,述也。”段玉裁指出,《庄子》“鹬”一作“鶐”,“述”就是“鶐”。
鹬冠也曾入官制,如聂崇义《新定三礼图》引《前汉书·五行志》:“司天文者冠鹬冠。”或说鹬冠即圜冠。章太炎《原儒》:“鸟知天将雨者曰‘鹬’……鹬冠者……又曰圜冠。”其说本自《庄子·田子方》:“儒者冠圜冠者,知天时。”无论“鹬冠”还是“圜冠”,都取其知天时之义。
鹬冠为知天文者之冠,鹖冠则为武将冠冕,它们的象征功能完全不同,但后世研古礼者常将二者并而论之。聂崇义收集古礼,将武弁大冕置于建华冠、术氏冠、方山冠等象征术数之冠的系列之中。
建华冠是祭祀天地之冠,术氏是司天文之冠,二者功能相近,且都用鹬羽装饰。武弁大冕与鹖冠则都属于武冠系列,用貂尾或鹖羽装饰。吕祖谦在《左氏博议》中感叹“仰视其冠,昔鹖今貂”,说的是鹖贱貂贵,但它们饰冠的功能没有区别。
鹖冠与鹬冠的混淆,又如《汉书·艺文志》有《鹖冠子》,梁玉绳在《瞥记》中认为,武士之冠不足以让一位隐居山林谈天论道的处士因之为名,因此怀疑“鹖冠”当为“鹬冠”之讹。
“鹖”“鹬”字形相近,古冠冕以鸟羽为饰的并不多见,同时以这两种鸟羽为冠的传统又源远流长,因此难以区分。古人有时以“鹬”为翠鸟,如《说文·羽部》:“翡,赤羽雀也……翠,青羽雀也。”有时以“鹬”为鹌鹑之类,如《本草纲目》说“鹬”是苍色长嘴的田间小鸟,也有未雨而鸣的习性,村民认为这类鸟是田鸡所化。
翡翠鸟拥有青、绿、红等鲜艳的毛色,但现代鸟类分类系统中鹬科鹬属的鸟,毛色大都为黑、白或褐、黄等暗淡色调,与《本草纲目》的说法更加接近。
鹌鹑之类的小鸟在《月令》《夏小正》等文献中,都有春季“田鼠化为鴽”的记载。“鴽”就是“鹌”。《淮南子·齐俗》作“虾蟆为鹑”,可能是田鸡化鹬之说的渊源。作为节气物候,这种古老的象征功能在农耕社会发挥重要功能,确实可能与司掌天文联系起来。
如果鹬冠使用的是这类苍色小鸟的羽毛,那么它与“羽色黑黄而褐” 的鹖羽出现混淆甚至通用的情况,也就不足为奇了。就此推断,鹬冠象征天文与天时的功能,很可能也是鹖冠的功能之一。
鸟冠的文化渊源
无论鹖、鹬究竟是什么鸟,将鹖羽或鹬羽作为冠饰甚至官方服制,与史前鸟崇拜和东夷族以鸟名官的传统,都可能有渊源。春秋时期的郯国是东夷部族首领少皞的后裔。《左传》昭公十七年记载郯子论少皞时期的官制道:
我高祖少皞挚之立也,凤鸟适至,故纪于鸟,为鸟师而鸟名:凤鸟氏,历正也;玄鸟氏,司分者也;伯赵氏,司至者也;青鸟氏,司启者也;丹鸟氏,司闭者也。祝鸠氏,司徒也;雎鸠氏,司马也;鸤鸠氏,司空也;爽鸠氏,司寇也;鹘鸠氏,司事也。五鸠,鸠民者也。
少皞以鸟为纪、以鸟名官,多取其指示物候的功能。“历正”“司分”“司至”“司启”“司闭”,都是对节气的指示,很可能就是鹬知天时的源头。如玄鸟一般认为是燕,其“司分”的功能,可能就源自这种鸟类有春来秋去的习性。
这种文化传统为商人所继承,在《诗经·商颂》中留下“天命玄鸟,降而生商”的神话传说。殷商甲骨文以凤为“知时之神鸟”(徐中舒《甲骨文字典》),这种传统又深刻影响了孕育《鹖冠子》的楚文化。除了楚辞中大量出现凤鸟形象以外,在陈家大山出土的战国帛画中,凤与墓主人的形象构成主要内容。江陵马山砖厂1号楚墓出土的战国刺绣纹样以花冠和凤纹构成,同类纹饰和楚文化器皿上常出现的“凤鸟纹”,在后世被称为“楚凤纹”。
在《鹖冠子》中,还有一处与鸟文化密切相关的内容,即《王》篇中的政治理想“成鸠氏”。孙以楷在《鹖冠子淮河西楚人考》一文中认为,少皞“鸠民”取义于对人民的治理,正合“成鸠”作为政治理想的设定。他们中的一部分后来成为徐人和舒人的后裔,生活在淮河流域。新石器时代的凌家滩文化,可能就是徐、舒淮夷文明的渊源,在凌家滩的大墓里,出土了玉鹰。地域临近的良渚文化“神徽”,则是史前鸟羽冠最具代表性的实物证据。这两种造型符号都取象于鸟,证明一种以鸟为承载物的文化传统一直在这一地区发挥着影响。叶舒宪在《创世鸟神话“激活”良渚神徽与帝鸿》一文中认为,这种取象不是中国东部沿海史前文化的特殊行为,而是史前环太平洋萨满文化圈的共同特征。这种取象于鸟象征光明,有通天、通神的功能。
以凤为代表的鸟文化传统,围绕其物候特征、“知时”的功能,自史前延续至战国,很可能就是以羽冠象征天文、天时的历史背景。史前沿海地区以鸟羽为冠的行为,则可能是“鹖冠”更早的文化渊源。
象征隐逸高士的“鹖冠”“鹖鸟冠”“褐冠”
“鹖冠”“鹖鸟冠”“褐冠”象征隐逸高士,是其第三种用法。《艺文类聚·隐逸上》引袁淑《真隐传》道:
鹖冠子或曰楚人,隐居幽山,衣弊履穿,以鹖为冠,莫测其名。
类似的说法在《列仙传》《高士传》等魏晋以后的文献中都可见到。正史以鹖冠子为隐士,始自《汉书·艺文志》道家类载“《鹖冠子》一篇。楚人,居深山,以鹖为冠”,唐代成书的《隋书·经籍志》注明确其为“楚之隐人”。自此,以鹖冠子为隐士的说法逐渐流行。这种现象,与魏晋以来玄学、道教的发展和流布,以及隋唐时期道教政治文化地位的提高,有直接的联系。
“唐玄宗时,《老子》被尊为《道德真经》。当时道家的其他代表人物庄子、列子等均被尊为‘真人’,其著作被尊为‘真经’,均纳入道教的范畴。”(任继愈《中国道教史》)天宝年间,道教从皇室宗教变成国教,《开元道藏》等早期道藏类文献开始以官方推行的形式进行编纂。《鹖冠子》一书,想必亦收录其中。
“鹖冠”“鹖鸟冠”“褐冠”用作隐逸高士的象征,也自这一时期开始。如杜甫《耳聋》诗有“生年鹖冠子,叹世鹿皮翁”,将鹖冠子与仙人鹿皮翁并称。高适《遇冲和先生》诗描述“方术往往通神灵”的冲和先生的相貌,说他“头戴鹖鸟冠,手摇白鹤翎”。其后如程嘉燧有“渔汀自对鸬鹚村,鹤发从吹鹖鸟冠”,张光孝有“潇洒鹖冠荷叶袍”,等等。与隐逸高士相关,“鹖冠”又衍生出象征贫士的功能。如杜甫《小寒食舟中作》诗有“佳辰强饮食犹寒,隐几萧条戴鹖冠”,张光孝《三月十六日作》诗有“敝履真宜戴鹖冠”,等等。
郑樵《通志》中载有“褐冠氏”,并引《风俗通》,称鹖冠子为“褐冠子”。刘峻《辩命论》有“鹖冠瓮牖”之说,其中的“鹖”,《文选》五臣本作“褐”,吕向注:“褐冠,贫贱之服也。”《孟子·滕文公上》有“许子衣褐”,“褐”,赵岐注说是“粗布衣”。《左传》哀公十三年有“余与褐之父睨之”,“褐”,杜预注说是“贱者之服”。可见“褐冠”与“鹖冠”通用,指称贫贱之服及卑贱之人。
“鹖冠”象征隐逸高士与贫士的两种功能,“褐冠”都有。如李存《孙徵君哀辞》“蹇陋巷之褐冠兮,披陈编以晨夕”,是以“褐冠”象征贫士。彭元瑞《五代史记注》记载鄱阳人周惟简隐居洪州西山紫极宫,冠“褐冠”,讲《周易》,则是象征其隐逸高士的文化身份。另有一则隐士论《鹖冠子》的传说,也发生在洪州西山,见祝穆《事文类聚》:
李建勋罢相江南,出镇豫章。一日游西山田间,茅舍有老叟教授村童。公觞于其庐,连食数梨,宾僚有曰:“梨号五脏刀斧,不宜多食。”叟笑曰:“《鹖冠子》云‘五脏刀斧’,乃离别之离,非梨也。盖离别戕胸怀有若刀斧然。”遂就架取小册,振拂以呈丞相,乃《鹖冠子》。
相似的记载亦见于《类说》《事类备要》《湘山野录》《全芳备祖》等。洪州、豫章即今江西南昌,西山今称梅岭。此地吴头楚尾,深受楚文化影响,自魏晋以来又盛行佛、道,至今仍为净明道派祖庭“西山万寿宫”的所在地。柳宗元在《辩鹖冠子》文中自述曾“往来京师,求《鹖冠子》,无所见,至长沙始得其书”,说明直到中唐,《鹖冠子》一书仍然主要流行于南方。
总而言之,历史上与“鹖”相关的冠饰,主要有“鹖尾”“鹖苏”装饰的武冠,和与“鹬冠”相关的术士之冠。这两种“鹖冠”,都与源远流长的鸟羽冠传统一脉相承。由于战国晚期的鹖冠子以“鹖冠”为名,其书亦以“鹖冠”之名传世,“鹖冠”的文化内涵又与鹖冠子其人联系在了一起。指涉隐逸高士的功能是以对鹖冠子的身份认知为契机,在楚地道家传统与中古玄学、道教文化的复合影响下生成的文化现象。
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“晚周秦汉之际哲学神话研究”(19CZW012)的阶段性成果